大寒很快到了，這一天北風呼嘯。

桃妖裹著被子在炭盆旁，手裏捧著杯熱茶。窗門緊閉，無人打擾，只聞風聲獵獵作響。忽遠處隱隱傳來驚呼聲，不斷靠近，又聞狗吠，桃妖放下茶杯，閉目冥思，正準備掐指一算……還未等她算出個所以然，狗吠臨近，到了殿門外。

隨即，殿門被撞開，一只狗的傑作，因為用力過猛，它在地下翻了個跟頭，還沒站穩就朝桃妖嗚嗚叫了起來，殿外追逐它的侍女內侍們驚慌失措，一股腦兒跪下求饒。

那狗不是別的狗，正是與桃妖比瞪眼的，曾經想把嬴偃留下來做丈夫的鵠蒼。桃妖見狀，心下料到媛娘想必不好，趕忙朝外奔去，鵠蒼尾隨其後。

桃妖一路跑得氣喘籲籲，鵠蒼跑在前面，為了等桃妖，一路跑跑停停，開始它的眼裏是充滿期待的，後來它變得不解，再後來成了失望，看到鵠蒼那樣的眼神，一陣失落感油然而生，她第一次感到了無力。

可腳步未曾停止，很快穿過大街，來到酒肆，進了門，到了後院，推開媛娘的房門，媛娘正躺在床上。

鵠蒼搖了搖尾巴，汪汪叫了兩聲，就趴在床下，張著嘴巴，吐著長舌頭，看著桃妖。

媛娘睡著，神情安詳，卻是將死之照。

桃妖上前，坐在床沿，輕輕撫了撫媛娘的額頭，不曾言語。她想起了十多年前第一次見到媛娘的情形，她用自己的血救活了媛娘，媛娘將她當成了仙子，如果那時候她沒有救媛娘，那又將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。

鵠蒼的腦袋在桃妖的腿上討好地蹭了蹭，又嗚嗚地叫著，像是在傾訴著什麽。桃妖摸了摸它的頭：“我是怕死的……我怕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人死，看著他們離我而去，哪怕我清楚的知道輪回或許是更好的選擇。”

轉世輪回，一切重新開始。

“可其實，我也不知道輪回到底是怎樣的，我只在度朔山看到了我再也數不清的鬼魂，看到了他們接過孟小小手中的用我的花瓣熬成的湯，然後他們忘掉一切，過了奈何橋，最終離開，再度重新開始，可這重新開始到底好是不好呢？據說我自己也喝了用我自己的花瓣熬成的湯，用了整樹的桃花，據說我也可以重新開始了，可偏偏的，沒能讓我忘徹底，只是忘了該忘的人和事，可什麽是該忘的人和事呢，為何我要忘了他們，為何我連酸甜苦辣喜怒哀樂都感知不到了,有好長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，我認為所有的神仙妖怪魑魅魍魎都是和我一樣的，後來我才知道只有我一個妖怪是那樣的。

“我成了妖怪中的怪物，我現在覺得很不好。被自己遺忘，卻被其他人記得，這也很不好。別具一格，是新穎；特立獨行，是個性；可太過與眾不同，卻會成了異類。輪回，卻真的是全新的開始，用所有人的遺忘，換另一番天地。

“鵠蒼，你說是以後輪回好，還是現在就輪回好？“桃妖自言自語完，一本正經地問鵠蒼道。

鵠蒼眨了眨眼，搖了搖尾巴，可憐兮兮地看著桃妖。

“凡人兩次喝了我的血，必是會成仙的，也必是會失去記憶的。“桃妖看著鵠蒼，輕輕吐了句，”可如果是我，我選輪回。“

“如果是我，我也選輪回。“嬴偃的聲音突然傳來，桃妖一下子轉頭，一臉的不可置信，道：”你來很久了？“

鵠蒼哼哼了兩聲，一副我早就知道他來了的樣子。

嬴偃來到媛娘的床前，一邊仔細地看媛娘，一邊頭也不回地道：“有一會兒了。“

桃妖主動從媛娘的床邊讓開，坐在一旁的榻上，開始暗自悔恨自己話太多。可嬴偃的話——“如果是我，我也選輪回。”在她的耳邊又再度回響。他確實是選了輪回沒錯，可他卻選擇了不曾遺忘的輪回，這樣，還是輪回嗎？

不一會兒，醫官陸續前來為媛娘治療，皆嘆無回天之力。來者都陸陸續續地離開，未曾留下痕跡，或許多年以後，他們甚至會忘記曾經來到這裏，曾為一個叫媛娘的人看病，再到後來，媛娘這個人就徹底地消逝在人們的記憶中，這樣沒什麽不好，至少不是被所重視的人忘記，只是很公平的被時間無情地掩埋了過往。

天灰蒙蒙的。

鵠蒼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，媛娘安詳地躺在床上，嬴偃和桃妖對坐在榻上，無話。

靜默中，嬴偃的聲音響起：“如果我到了將死之時，你也這麽守著我吧。”他望著桃妖，滿是希冀的神情。

桃妖不經意地擡眼，四目相對，只一瞬，她就驚慌地看向別處，故作鎮定地捧了熱茶，抿了一口，道：“你我之約，沒有為你送終這一條。”

嬴偃的視線不曾離開她，淺淺地勾起了嘴角，道：“現在加上這一條如何？”他直勾勾地看著她，看著桃妖放下了茶杯，又拿起了茶杯，直到那杯茶喝盡。

桃妖一派自然地將茶杯放在幾案上，閉目養神了片刻，這才開口：“你的要求越來越多了。”

“只要你像現在這樣坐著就好，要求並不苛刻。”嬴偃繼續道。

“到那時，你妻妾成群，兒孫滿堂，恐怕已無我容身之處。”嬴偃很不幸的，平時不怎麽想事的桃妖這次居然想得那麽遠。

嬴偃道：“總會給你留個地坐的，到時候有個妖怪陪他們嘮嘮嗑也很不錯，說不定還會有人向你請教駐顏之術。”

桃妖側臉看著嬴偃，有些迷惑地問：“你確定你死時希望你的親人們談的是駐顏之術，而不是哀戚著，為你悲傷？”

“有人陪著便好，又哪裏敢奢求太多。”嬴偃深深地看了桃妖一眼，低頭，也拿起茶杯。

那是無間地獄裏的左皓才有的眼神，無望地認命、悲戚的樂觀。桃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嬴偃剛給她倒的茶，入了口，是一種全新的味道，全然不似那桂花糕的甜，她下意識地想吐掉，卻還是硬生生地將它吞咽，而後她又喝了一口，同樣的味道，她這才終於確定自己的舌頭又能嘗出另一種味道了，這一次，沒有嘗到甜時的驚喜，因為它並不是很好的滋味。那滋味從她的嘴裏入了體內，也讓她的心沾染那種滋味，很不好，她皺著眉問道：“這茶是什麽味道？”

嬴偃看她居然皺著眉頭，不由楞住，忽想到必是她嘗到了什麽別的滋味才如此問，又不由好笑，回答道：“苦。”

“這就是苦？”桃妖若有所思，“這味道並不好，你們為何卻那般喜歡喝？”

嬴偃淺淺地抿了口茶，道：“苦盡甘來，回味無窮。”

桃妖也學著他的樣子，裝模作樣地抿了一口，才咽下就見媛娘醒來，正笑著看著他們倆。

“為何我只覺得心裏更加苦。”桃妖嘀咕著，只有她自己聽到。

他們來到媛娘的身邊，鵠蒼一下子有了生氣，豎起了尾巴，前後左後地搖著，不願意停下。而媛娘就那般滿足地笑著看著他們兩人一狗，她有些艱難地張口，緩緩道:”苦盡甘來，回味無窮。真是如此。”媛娘伸出手，被嬴偃和桃妖一起握住，三只手相握的那一刻，她的幹澀的眼底湧出淚來，盤旋在眼眶，不忍流出。

鵠蒼嗚嗚地哼叫著，尾巴死命地搖著。

“媛娘再也不能為你們操心了。偃兒，今後桃妖的婚事就靠你了，要為她找個體魄強健知冷知熱的。”媛娘滿心期待地等著嬴偃回答。

嬴偃握緊了媛娘的手，回答道：“一定會的，你放心。”

媛娘滿意地笑了，又看著桃妖道：“偃兒年紀尚小，桃妖你凡事讓著他點。”

桃妖睜大了眼睛，很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，難道她這些年被嬴偃欺負的還不夠？可……老妖讓讓小孩確實無可厚非，於是她也算是情願地點了點頭。

媛娘如釋重負，笑得是更歡暢，她終是轉頭看了看鵠蒼，鵠蒼的尾巴搖得更使勁了，嬴偃和桃妖放開媛娘的手，鵠蒼將頭伸過去在媛娘的手上蹭了蹭，又舔了舔，媛娘一邊有些費力地撫摸著它，一邊朝著嬴偃道：“偃兒，鵠蒼最是喜歡你，今後就讓它跟著你可好？”

嬴偃摸了摸鵠蒼，點了點頭，鵠蒼在嬴偃的腿上蹭了蹭。

媛娘仍舊笑著，卻是想起了那個讓他成為寡婦的人，他已經走了很多很多年了，她也等了太久太久，等得很苦。他如果還活著，那她便去地府等他，若他已經不在，正好此番他們能夠在地府相遇，終是有苦盡甘來的一日。卻還是怕這等待只是她一個人的等待，於是她有些艱難地張口，氣息奄奄，緩緩說道：“我曾有一未婚夫婿，在戰亂時失散，他名喚偃師，善做人偶，今後若他還在人世，尋到了此處，告訴他，媛娘等了他一輩子。”

嬴偃和桃妖一起點了點頭，媛娘眼眸閃現了一抹亮光，看到了年輕時候的他，正叫著她媛妹妹。她嘴角含著笑，輕輕地閉了眼。

黑白無常帶著她離開，她與桃妖相視，沒有驚詫，仍舊安詳，對著桃妖道：“聽說度朔山的桃花很漂亮，春天快到了，我趕上了好時機。”

度朔山的桃花曾經時時都開放，可現在，桃花沒有開，桃妖是知道，可桃妖還是笑著，看著媛娘轉身離開，步履闌珊。

院子裏的那棵梅花開得正旺，那棵桃樹還未發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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